伍迪·艾伦新作是烂片？不！

文 | Naki 发自纽约电影节

在《摩天轮》（Wonder Wheel）的一开场，布鲁克林康尼岛的沙滩上，导演伍迪·艾伦（Woody Allen)就借贾斯汀·汀布莱克（Justin Timberlake）饰演的兼职海滩救生员的文学生米奇之口，以打破第四面墙的方式直接向观众们点明了影片的主旨：

1. 这部电影将要讲述的是“一段故事”；

2. 剧中的人物都是一个个“角色”；

3. 这个故事有着“通俗剧”的趋势

（“tendency for melodrama”) 。

既然导演这么开诚布公地阐述了自己的意图，那么我认为，把这部电影作为一个对于戏剧（drama）和现实的讨论，是一个符合主旨的切入点。就像米奇所说的一样，这部电影在风格和内容上，毫无保留地还原着好莱坞1950年代以道格拉斯·瑟克（Douglas Sirk)为代表的通俗剧模式：剧情上，《摩天轮》讲述了米奇和凯特·温斯莱特（Kate Winslet）饰演的母亲吉尼和朱诺·坦普尔（Juno Temple)）饰演的继女卡罗莱纳之间的情感纠葛，单从情节上来看，十分痴怨狗血——而联系艾伦自己和米亚·法罗，宋宜母女俩的家庭伦理剧，这段故事则显得更加诡异了；风格上来说，摄影大师维托里奥·斯托拉罗（Vittorio Storaro）完美地复现了瑟克电影里的色彩。

《摩天轮》剧照

那么，是什么把《摩天轮》从一部单纯的通俗剧区分出来呢？我认为，米奇的角色变化是一个关键的线索。作为一个介绍故事的口舌，米奇一直游走于故事与现实之间：他和故事中的角色们互动，但也会直面相机与观众们交流。他是一个故事的旁观者——当吉尼和卡罗莱纳向米奇倾吐心声，讲述自己的经历的时候，米奇的回应分别是：“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”，“天啊，你的人生太精彩了！” 在他眼里，其他的人只不过是故事中的角色, 而他则是置身事外，以分析文学的角度看待她们的人生。然而，在米奇彻底爱上卡罗莱纳以后，他的整个角色，从主观情感上和设置上，发生的极具的变化。他不再打破第四面墙和观众们交流，他不再以事不关己的程度旁观吉尼和卡罗莱纳的生活——他从一个故事的旁观者变成了生活之中的一个人物。

《摩天轮》剧照

于此相应的，电影在视觉上也产生了一个重要的风格转折。在故事的高潮发生之后，本片大红大紫的色调突然消失不见，转为更为忧郁昏暗的冷色调。这个视觉转折标志着文本基调的转变：由鲜艳多彩，爱情高于一切的通俗剧逻辑，转变到更冷静严峻的现实。在一场戏剧感非常强烈的冲突发生之后，两个角色解决，更详细地说，选择不去解决冲突的结局却是十分反高潮，反戏剧化的。在结尾的最后一个镜头里，黯然神伤的吉尼沉默不语地看向窗外，而她的更加伤心绝望的老公淡淡地问着她是否要一起去钓鱼，并不指望她出一个肯定的答案。在这三幕构成的戏剧(Three-Act Structure)里，伍迪·艾伦通过沉静克制的结尾与极度风格化，痴缠哀怨的冲突之间的对比，道出了他眼里真实与戏剧的区别：在真实世界里，人物并不会殉情而死，也没有圆满结局，日子只是一天天的过下去。

在我眼里，《摩天轮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其若隐若现地对于奥菲莉亚（Ophelia）的隐指（allusion)。奥菲莉亚是《哈姆雷特》里的贵族小姐，在被哈姆雷特抛弃之后陷入疯癫，溺水而死。而在本片里，吉尼坦言自己想要投海自尽，而吉尼酗酒的嗜好也可以看作是对“溺水”对一种象征。更重要的是，吉尼的情人，她梦中的骑士，她心里唯一一个能拯救她的人，是一位海滩救生员——拯救吉尼，就是防止她溺水。而在米奇和卡罗莱纳第一次正式相遇交谈的时候，米奇送给卡罗莱纳的，正是一本关于《哈姆雷特》的精神分析文献。这场交流，也昭示着吉尼梦碎的开始。有了这些对于奥菲莉亚的层层暗示，而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吉尼也如所预料地陷入癫狂之后，观众会理所当然地期待着吉尼迎来和奥菲莉亚一般的宿命，沉水而死。然而就在这最后一步，伍迪艾伦却并未让吉尼迎合奥菲莉亚的命运，反而给了她一个发高潮的平淡结局。这种借用古典戏剧来搭建和戏耍观众心里预期的手法，对于影片的主旨进行了又一次狡猾的阐释：戏剧里的奥菲莉亚会选择溺水自杀，可对于现实里的吉尼，生活依然继续。

《摩天轮》剧照

《摩天轮》自纽约电影节首映之后，在外媒上收获了不少差评。除了《The Guardian》和《IndieWire》上两个不留情面的低分外，大多数影评人都惊呼这是“伍迪·艾伦的又一部烂片”或者指责影片过于陈旧腐朽。诚然，这部电影比起巅峰期的伍迪·艾伦粗糙了不少，而导演自己也承认年事已高，没有精力细致打磨剧本。但是，在我看来，抛开和《曼哈顿》（Manhattan），《罪与错》（Crimes and Misdemeanors）等杰作的纵向对比，或是对艾伦私生活的不赞同，《摩天轮》作为一部独立存在的电影，绝对是可圈可点的。而影片比起以往相对严肃的题材，对于摄影风格的运用，以及多文本叙事手法，使得这部电影成为艾伦很长时间以来最有野心的一部作品。溺水是死亡，但如果从水中升起则是洗礼（baptism)，希望这部电影象征着艾伦重拾野心，想要再创杰作的欲望，在之后的职业生涯里能重现辉煌。

《摩天轮》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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